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笛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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笛聲

“你想做誰呢, 雲玨。”

“可這裏,沒人在意你怎麽想。”

晏玦提起太阿,劍刃在月色下映出秋霜一般的慘白。他手腕輕翻,那柄劍便如同他的一臂, 靈巧地挽了個劍花。

“無人在意我想不想做晏府少主, 也無人在意你想不想做雲玨。劍在手上,能為我舞得如臂使指, 卻終究並非我身的一部分。只要願意拋下, 隨時都可以轉身離開。”

他垂下眸,目光正對上仰面躺著的雲玨。

“只要你……不再需要它的鋒芒。”

“全在你心。”

“睽違日久,時切葭思。”

“今日帝都落了雪, 夜裏便聽聞殿前的梅枝簌簌。吹滅了燈, 月輝與雪光也不願從窗上離去, 我朦朦朧朧地坐起, 還以為天色已然明了。”

“宮內一切都很好, 安陽待我如同家人。巡守的侍衛並不常來,他們走了,我便能跟著阿沅出門逛逛。”

“天漸涼了,陛下賜給安陽宮的錦緞, 皆被阿沅拿去給我裁制衣裳了。我那件霜葉紅的團花百蝶鬥篷還在哥哥府上,你什麽時候拿了給我送來?”

這裏洇了些墨痕,想是落筆者在此躊躇了一會兒。另起一列, 那娟秀靈動的字跡又寫道:“說好了來看我的,重之哥哥,已然一個月沒見過你人影了, 你莫不是忘了?”

“你不來倒也罷了,只可憐我在這兒無親無故、無依無靠的, 連日日的簪釵脂粉都要借安陽姐姐的來用。”

“所以……何時何日,會來一趟?”

“暮歲,江意書。”

早冬晨起,昨夜落了雪,紛紛然飄零香砌。天色尚未明敞,江意便和衣下了榻,到殿前折了枝帶雪的紅梅。

梅枝插在瓶中,江意微微攬了青絲攏在耳後,鋪開案上一張空白的紙箋。

帝都冬日的第一場雪,連帶著世間萬物仿若都悄無聲息。筆落簌簌,日頭漸漸升起,映著江意微蹙的眉,將她端坐執筆的身影拉得很長。

臨近年關,宮內的守備也森嚴了幾分。紀沅來尋江意時,便正見她倚著窗往殿外瞧,一雙柳眉蹙起,水眸中似是還蘊著些許憂心。

殿外栽著幾株紅梅,梅枝被雪壓得直不起身。紀沅給她帶了早膳來,囑咐扶雲擱在一旁的桌上,自己則蓮步輕緩走到她身側坐下,側過眸打趣她:“怎麽一大早小臉便皺巴巴的?莫不是瞧著昨夜落雪,替院裏的紅梅憂心?”

江意垂眸斂下心間的憂慮,擡起頭來,向著紀沅彎了彎唇:“沒有的事。梅花自有梅花福,我若擅作主張,替紅梅拂去枝頭落雪,於它們也未必是好事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”江意抿了抿唇,輕嘆一聲。

“只是身在此間,才能真的理解你。”

深宮內無人能為她們帶來外界的消息,只有時不時潛進來的一兩名暗衛,能為她將信箋傳送出去。

上一次暗衛入宮已然是半個月前了,這半月來,她對外界近乎一無所知。哥哥如何了?晏玦如何了?如若無事,他們又為何不來看望自己?

最令她憂心的並非此處的百無聊賴,而是明知外界暗潮洶湧,自己卻一無所知,無能為力。

紀沅面上神情微怔,隨即垂下眸,露出個泛著苦澀的笑意來。

江意見她傷感,便側過身朝著她湊近了些,輕聲問道:“阿沅,上次我同你說的……你考慮得如何了?“

她沒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,是要勸說紀沅加入他們的陣營。哪怕是為了日後相見不與紀沅反目,眼下雖然不忍,也需得同她說清。

“阿意……”

江意聞聲望來,眸光明凈溫和,帶了些盈盈的笑意,叫人不忍出言拒絕。紀沅雙睫微顫,掩下了眸中暗淡,低聲喃喃: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雪後放晴,沒幾日朔風漸起,便又下起了大雪。檐下的冰掛總也不得消融,那一日她睡前將信箋擱在枕邊,醒來時,信箋便已被人取走了。

月上寒枝,江意輕聲打了個呵欠,收起案上散亂堆放的書卷,自窗前的木椅上站起,打算進到屋內休寢。

燭光未滅,窗外便隱隱傳來一道嗚咽笛聲。冬日的晚風寒涼砭骨,江意起身的動作微頓,若有所感地看向窗外。猶豫了瞬,她還是吹熄了燈,披上外氅,推門朝院裏走去。

天色昏暗,階前少人來往,還鋪著層雪色的絨毯。江意推開屋門,小心地邁步出去,擡眸便見檐下斜倚著墻的一道身影。

那身影許是踏雪而來,衣袂發絲都沾染了點點白花。落雪紛紛揚揚,他卻全不在意,只微微笑著舉起了手中的竹笛,迎著漫天風雪湊到唇邊。

笛聲悠悠響起,江意被晏玦突然的來訪嚇得一驚,但待認清是他,便又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,停在了他的面前。

他吹奏的聲音不大,簌簌落雪聲便是最好的遮掩,只剛好夠面前的江意聽清。江意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外氅,不在意自己凍得微微泛紅的鼻尖與臉頰,只擡起那雙盈盈的水眸望著他,唇角不自覺地揚起。

寒風凜冽,他並沒久吹,不多時便將竹笛從唇畔移開,目光看向僅與自己一步之遙的小公主。

宮內日子應是富足閑適,小公主的雙頰卻並沒變得更豐腴些。他答應了時常來看她,卻渺無音信地一別一月。直至今夜,料理完晏府的瑣事,他總算有功夫去江珩府上取走小公主的一應衣裳玩意兒,給她送進宮來。

院外雪勢漸疾,江意便伸手扯住晏玦的衣袖,將他帶進屋來。

屋裏只她一人住著,安陽宮內的其他宮人皆不敢輕信,平日便只有紀沅帶著扶雲時常過來看她。燈已然滅了,伴著窗外映來的雪光,江意將人磕磕絆絆地按在了朱椅上,自己則扶著桌案摸索著坐下。

晏玦自然看得清屋內的陳設,見她險些將自己絆倒,忙探身伸手扶了一把。屋內昏暗,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,江意便呼出一口白氣,枕著雙臂趴在了桌案上,低聲嘟囔道:“……你怎麽才來呀。”

對面那人則輕嘆一聲,一只手在夜色中準確無誤地揉上了她的腦袋:“靖水晏府有些雜事絆住了腳。我前兩日剛收到你送來的信,還要趕去江珩那搜羅你的雜物件,一回帝都便到你這兒來了。”

手下的腦袋不大高興地動了動,哼唧了幾聲什麽,晏玦動作微頓,約莫聽見了句“那可都是我的好東西,才不是什麽雜物件”。

這些時日勞頓已久,歸來見她仍是這般作態,晏玦便不自覺地彎起唇角。他收回了那只為非作歹的手,從懷中將江意的布包取出,擱在桌案上,推給了對面的小公主。

“給,你的‘好東西’。”

江意聞言便擡起頭接過包袱,垂眸仔細查看了番。夜色深沈,她也看不太清,只翻了兩下便失了耐性,索性將布包往旁邊一推,擡起眸看向對面的晏玦。

小公主蓮目流轉,眸中落了些靈動,支起下頜向他瞧來。晏玦心中莫名一跳,便聽江意輕笑一聲,朝他道:“不看我的了,你的小笛子呢?能給我瞧瞧嗎?”

原來是惦記他的笛子。晏玦失笑,依言從懷中摸出自己的竹笛來,輕輕擱在了她攤開的掌心。

他的笛子是在雲氏習得,手上的竹笛卻是以燕汜的白竹制成。江意接過,看不清上面的紋飾,便閉上雙眸,只拿指腹左右摩挲著。

“流雲紋……這是?一簇花枝?”江意微蹙起眉,指尖一寸寸撫過笛身上刻著的紋樣,閉著雙眸朝竹笛的主人發問。

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晏玦眸色漸深,口中聲調卻依舊平穩:“是桃枝。”

是雲族漫山遍野的桃枝。

江意應聲,並未多心,只以為這是他喜歡的兩種紋樣。一手指腹陷進笛身上的孔洞,她睜開雙眸望向晏玦:“那你方才吹的那曲呢?叫什麽?”

“紅梅映雪,是為梅花三弄。”

江意輕點了點頭,十指在笛身上流連了番,便將它重新放到晏玦的手心:“給你。”

晏玦緩緩握住手中的竹笛,卻見江意仍未收回手,而是作勢在桌上撥弄了幾下,隨即看著他揚起抹得意的笑來。

“我也會彈琴的。只是當時年紀小,險些因琴聲惹了禍,母親便不許我碰琴了。”小公主“哼”了一聲,又帶著幾分悵然地續道,“便是父王那日不在,她估摸著也不會準我學琴了。她總說這些技藝我不該會的,我一生來便與那些戲子伶官不同,只需端坐著等別人為我撫琴。”

“……可她不會問我,是不是想學。”

小公主說著說著便又失了興致,重新枕著雙臂趴在了案上。她想起遠在燕汜的母妃,想起從前種種,如今都仿若隔了千山萬水般渺遠。

那些晦暗都失了色,她曾經無比想要逃離的地方,此時卻近乎想不起來。

母妃的呵斥,兄長的勸誡,還有不常聽到的父王日漸蒼老的聲音。絮絮叨叨,不絕如縷。夜已深了,江意覺得有些困倦,她將腦袋枕在雙臂上,閉上雙眸,幾乎要睡了過去。

恍惚間,卻似是有人站到她的身旁,一動不動地停了許久。小公主煩躁地夢囈般嘟囔了幾句,那人便伸手從她的腰間穿過,輕輕巧巧地將她從木椅上抱了起來。

她的床榻就在旁屋,那人的腳步微頓,還是下定決心一般抱著她往裏屋走,將她輕輕放在了床上。

她在屋內本就穿著中衣,只是外披了件厚氅。人已然放到這了,晏玦心覺不妥,有心不再管她,又擔憂這小公主夜裏傷風,明早得了風寒。

閉上眼給她脫了外氅,又將人塞進羅衾裏去,晏玦這才輕嘆口氣,退開半步,打算折身離去。

只還沒等他松開手,睡夢中的小公主便若有所感般攥緊了他的衣袖。晏玦不厭其煩地將衣袖從她手心取出,又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重又塞回被裏。

江意已然睡著了,偏向外側的小臉上卻還帶著幾分不安。晏玦給她掖好被角,又忍不住輕拍了拍隆起的被團,又過了片刻,小公主微蹙著的眉間便覆上了一只仍帶暖意的手,兩指輕撫,抹平了她皺起的雙眉。

“莫煩心……”江意似是聽到睡夢中一個無奈的聲音這般說道,“想學琴麽,明早給你搬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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